刀尔登:得天下者得民心
得天下者得民心
“得民心者得天下”虽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,但有比它更有道理,也更合实情的一句话,便是“得天下者得民心”。
古代,帝王得天下,总要说上膺天命,下餍民心,而非智竞力争而来。天命如何,人不知鬼不觉,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好了。
至于民心,似乎是有些准儿的事,所以不但帝王借此来合成王朝的合法性,老百姓也跟腔学调,拿它来增加自己的幸福感:瞧啊,我就是天视天听的民!我就是载舟覆舟的水!
还有格言:“得民心者得天下”——很动听,然而可惜,是句谎言。
一天,朱元璋微服出行,走到三山街,在一个老太太门口歇脚。听说老太太是苏州人,便问张士诚在苏州如何。老太太说,张士诚不战而降,苏州人不受兵戈之苦,很感念他的恩德。第二天朱元璋在朝中发牢骚:京师十万人,怎么没有一个人能像这个老太太,背地里说我的好?
张士诚为人宽厚,比朱元璋更得人心,但得天下的不是他。朱元璋起兵后行“寨粮”、“检括”,与剽掠无异,却能得天下。
他高兴地说:“大明日出照天下,五湖四海温暖融融。”这位弥赛亚,对民心很可能别有自己的见解。比如,他或许已觉察到民心和民意是两回事。
曾有十三人因为说“朝廷法度厉害”,全家成年男子都被处死,妇女流放。他的一条有名的榜令,是禁止人“不思朝廷凡事自有公论,但不满所欲,便生议论,捏写匿名文书,贴在街巷墙壁”,违者全家处死。
管不了你的心,还管不了你的嘴呀?未得表露的民心,总没什么大用。
史书里总有许多材料,证明开国皇帝得民心以得天下,亡国皇帝反之。那些都是剪裁涂饰过的。
朱元璋自己认为元朝之亡,在于纲纪废弛:“胡元以宽而失,朕收平中国,非猛不可。”他治道的中心是使民战栗,而对民心,则是半信半疑。
明确提出“得民心者得天下”命题的是孟子。朱元璋下令把《孟子》中不顺耳的话都删掉,其中便包括所有对“民心”的讨论。若全信民心论,他不敢删《孟子》;若全不信,他不必删《孟子》。
乡野流传有许多朱元璋治吏的故事,身受吏治之苦的平民听着很满足。但我们不妨再看看他如何治民:
朱元璋畏惧无业游民。《大诰》里明明白白地写着“逸夫处死”。榜文则说,百姓都要就业,外出要知道本人下落,到哪里去,去做什么;人们互相监督,若有人远行不知下落,或日久不回,里甲邻居不告发的,一律充军。另一条是规定看病的,算卦的,都只能在本地行业,不许远游。
按他的榜令,对说谎的人、通奸者和骗子小偷的处罚都是死刑,曾有人偷卖草束,被凌迟处死。
自以为道德无瑕的人,说不定会为此欢呼呢。但你一旦认可了这种任意处置的权力,就不要再抱怨这种权力干涉到你的生活。
比如,同姓结婚的,处死;私改名姓的,处死。违反官定的服式,穿“半截靴”的,处死;违反官定的发型,孩子剃“一搭头”的,阉割。
你要喝酒吗?有“乡饮酒礼”,犯者打五十,甚至充军。你要听戏吗?只许演“义夫节妇,孝子贤孙,劝人为善,及欢乐太平者”,别的不但不能演,连戏本子也不能看,“敢有收藏者,全家杀了”。
还有呢。民间的医生,只能称医士、医者,不能称大夫、郎中。梳头人只许称“梳篦人”,或称“整容”,不许称待诏。万一叫错了呢?“治以重罪”。
又军人子弟只许演习弓马,否则便是不务正业,学唱的,割舌;下棋的,断手;踢球的,卸脚;做买卖的,充军。要是吹箫呢?“连上唇连鼻尖割了”,看你拿什么吹。
除非明朝人是很特别的一种人民,否则无法想象,这样一位皇帝,这样一种统治,会得什么“民心”。
但在民间,朱皇帝的口碑竟还不错,尤其是与他的为人相比。这已不是“饥者易为食,渴者易为饮”所能解释的了。
王朝自马背上得来,得民心不如得士心,得士心不如得军心。“都很狡猾”的士人,一开始或要闹点别扭,迟早要加入新朝以自保。士是民的精神领袖,还是其传记作者。士心一旦收揽,民心也就粗定了。
在底层,个体的人心与整体的民心已有很大的区别,而且,提出民心论的先贤,假设的是处于理想状态中的民人。这种状态,自秦汉以后,怎么可能接近呢?百姓在精神上早被征服,这时再谈什么民心向背,不过是拿幻象来自我娱悦罢了。
朱元璋得到了民心。明朝也得到了,而且靠着士人的越俎代庖,享祚近三百年。看来,“得民心者得天下”虽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,但有比它更有道理,也更合实情的一句话,便是“得天下者得民心”。
孟子提出的“得民心者得天下”,本意是为了规劝君王仁义,但在历史演变中,民心渐渐也成了被玩弄、被操控的东西,最后还是变成了帝王手里的一张牌。
刀尔登这篇小小短文,把民心与天下经常互相颠倒的关系抖搂出来:只要武力在手,民众自会高呼天子万岁,我等心悦臣服。这完全不顾亚圣孟子的面子,正如著名作家《半生为人》作者徐晓所评价的,“很刁”。
刀尔登是谁?这是他的笔名,本名邱小刚,1982年以河北省文科状元考入北大中文系,却成了他不愿提起的“平生最大的不体面事”。读书期间,曾以笔名“三七”在BBS论坛上叱咤风云,有“海内中文论坛,三七才气第一”之说。后放弃北京工作机会,回石家庄做编辑,最后干脆出离体制,自由写作,成为一名“都市隐者”(张鸣语)。
鬼才刀尔登惜墨如金,文章轻易不出手,常以“量莎士比亚或王国维的尺子”来要求自己,产出极低、质量极高。
◎刀尔登的文章,首先是文字清峻精炼
和菜头:“凡读过刀尔登文字的人,都会承认他的中文功底扎实,四十年下来马步极稳。一部分人会一见倾心,从此终生都做了他的粉丝。也有一部分不顾而去,因为分明感觉到了某种来自文字上的威压,觉得自己的文字很寒碜。”
刘瑜:优美的文字有音乐感,刀尔登的文字就有难得的音乐感:有节奏,不徐不疾,完全没有时下“愤青”的燥热感,更没有当今文人们纷纷引以为豪的市井气,好像他所置身的环境对他的文风与思维方式毫无影响,似乎他不是“红旗下的蛋”。
◎文字背后,刀尔登征服读者的,更是他的思考力
缪哲:刀兄于驱遣文字时所表现出的‘洁癖’,亦自为精神之‘骨气’的宣示或对文明之信仰的一宣示。在他的清峻的文字下,是思想的通脱。
刘瑜:读刀尔登的文字,我没有戒备之心。在我有限的阅读体验里,这是难得的不含三聚氰胺的中国历史。岂止无毒无害,里面还加了大量的矿物质和维生素。这样的“修正主义”历史,才不至于读坏了肠胃。
以至于有人说他是鲁迅、王小波之后,杂文第一人。相比这么高的评价,“隐士”刀尔登实在很不著名,与文坛毫无瓜葛,也无职位头衔,至于作协的奖那是一个都没有。
但刀尔登先生问世著作却颇多,从西方经典到中国文化古书,从中国史到西方文化,人性与自我、思想与自由,天南海北无所不谈,角度睿智独到,属读过就不能忘记那种。遗憾的是,他的书有的曾绝版多时,有的又散乱各处。
为此,先知书店有幸集齐了“刀尔登作品集6册”,包括最新力作《鸢回头》;其中《亦摇亦点头》一度绝版,先知书店独家少量复活,更有幸获得了亲笔签名。感兴趣的读者可识图扫码,一键收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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